十表里

花吐症|C4

   慕容离醒来时,天已大亮。

    他抬手,手心被细致地包扎了起来,身上也无甚粘腻之感。想来,若非腕间那一缕细细的红痕,宛如月老红线般缠绕着,昨夜种种倒真好似黄粱一梦,让人一瞬辨不清楚。

他开口唤来方夜,声线是意料之中的沙哑,听上去别有一番迷人滋味,“昨夜,王上可曾来过?”

“王上一来,便叫我等退下。昨夜可曾发生了什么?”方夜见他面色憔悴,自作主张伸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,这烧倒是不再发作了。

“无事,”慕容离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,不由笑了起来,“怎的,你如今不信我了?”

“属下不敢。”慕容离难得露出这般调笑姿态,虽着美人一笑,方夜却也看着心惊,连忙跪下。

“罢了,不过玩笑而已。你……”正说着话,慕容离蓦地咳嗽了起来,方夜慌了神,见那花瓣如同小雨一般,淅淅沥沥地落下,只觉着咳出的是慕容离的心头之血。

他想起今日一早,手下便赶来回报,说是往那府上翻了个底朝天,也未曾找到哪怕只言片语的文献。心中已是十万火急,眼下却只得强装镇定地安抚着慕容离,边试探性地询问道:“可要告知王上,想来这皇宫之中,医料更是完备详实,说不定哪位医丞便有这妙手回春之术。”

慕容离并未做声,只是摇了摇头,他早已心知肚明这病大抵也是无药可救。年幼时,也曾问过父王当时是如何解了母亲的病。那时,一旁的母亲笑着将他一把抱在了怀中,衣袖间满盈的羽琼花香。

她的手很软,轻轻捏了捏小孩粉嫩的鼻子,“放心,阿离这么漂亮可爱,以后也一定会变成一个英俊聪慧的君王,”他望向她,女人的眼里亮晶晶的,那是一种天真而纯粹的幸福感,是这么多年来父亲为她营造出的梦幻,“到时候,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喜欢你。

“所以呐,”她笑得愈发灿烂起来,唇瓣像是甜蜜芳香的花,轻盈地落在他小小的额头上,“阿离永远也不要担心,你中意的孩子也一定会心悦于你的。”

他闭上眼,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温热的呼吸缱绻于他的额间,一旁投射来父亲宠溺的目光,鼻尖充盈着羽琼花的气息。只是,到头来,不过是风雪染鬓,眉端难平。

“可是,他已经不……”他心中默叹着。

今日的天出奇的澄清透亮,粉白的云团稀释于这一汪湛蓝之中,慕容离望着天,面色沉静如水,是一如既往的空灵缥缈之感。

“郡主真的不打算同王上告辞了吗?”方夜有些诧异地问道。

“想必他如今也不打算再见我,又何必自讨没趣。”慕容离语气淡淡,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。

“可是,郡主来之前不是一直盼着见王上,为何……”

“是我太过愚笨,总念着旧情。但早已是物是人非,在他心中,我二人之间情分已断,既已如此,又怎能强求。”昨日断玉,已是执明予他最残酷的警示,便是夜晚春宵一度,他身上那残存的酒气也已是昭然若揭,不过是醉后缠绵,又如何算得了数。

“走吧。”慕容离不再多言,回首却见方夜意外地站立在原地,

慕容离是清高傲气的,昔日颠沛流离之际,他可以虚与委蛇,隐忍沉默,但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复国这份沉重的使命。那日瑶光王族与阿煦的纵身一跃,让天平的一端沉到了底,唯有将他,将慕容离整个人置于另一端,献上他所有的爱恨与幸福,方能平衡。他的一生,至此不过一个意义。

为此,他机关算尽,步步为营,他可以舍弃一切,利用一切,甚至是执明的安危。曾经风光霁月的小王子,早已葬送在王城脚边,;余下的他,不过是披着美人皮囊的恶鬼,从惨烈狰狞的炼狱爬出,搅乱这乱世浊流。

可是,如今陵光已死,天璇已灭,一国之仇早就还的干干净净。那么,慕容离忽然开始踟蹰起来,那曾经他不屑一顾,抛之脑后的凡人心境,又在与执明重逢之时,点点绽开忧郁而又甜美的花朵,这花就开在他的心上,茎蔓藤络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他曾以为无坚不摧的心上,在遇上那人的眼眸之际,便会挣扎着绽放,绽放出浸染着他心头之血的绮丽的羽琼花。

方夜默然坚持了片刻,终究还是在慕容离意外示弱的目光之下,无声地妥协了。

“王上,”小胖见执明正端详着书案上摆放着的血玉佩,不禁欲言又止起来,“慕容……慕容郡主他,方才向王上请辞返回瑶光郡了。”

“什么!”

执明眼波凌厉地扫来,直吓得小胖又扑棱跪了下来,委屈地说道:“这,我本来想邀慕容郡主亲自面见王上辞别,可是慕容郡主的属下推辞说他主子身体抱恙,我也不敢强行挽留,所以这才……还请王上责罚!”

“算了。”执明的神色不过须臾便又如常,轻叹出声来,“便是他真来了,我又怎敢见他。”

“那开阳郡主,审得怎么样了?”执明话锋一转。

“回王上,开阳郡主已坦白,那日伏击子煜将军的军队,并非由他所派遣,而是,”小胖顿了顿,悄悄咽了口气,“而是前天枢旧部仲堃仪的军队伪装而成的。”

“哦?”执明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纨绔之气,听闻此话,状若惊诧地挑了挑眉,倒颇有几分当年的神韵。只他眉眼生的极是英挺俊气,顾盼间已然浮现王相之威,“本王又怎知他话中几分真假?”

“王上放心,佐奕一见先前派人擒来的乾元,神色便慌张了起来,本来还是一番胜券在握的模样,一下子便都说了出来。”

“他说这六壬传说是真,且他所说之言句句属实,只求王上能放过乾元。”

“如此,倒也不枉我费尽心思去抓那乾元,这佐奕,也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了。”

若论重情重义,他身边之人比比皆是。昔日混吃等死,不学无术时,太傅看在先王情面,依旧勤勤恳恳地为天权,为他这顽劣帝君操劳思虑,这份赤忱忠心,他执明何德何能得此良师;子煜不过一介异国王爷,却肯于天权危难之际,舍身上阵相助,最后落得惨死下场,他又有何颜面面对。

是了,天大地大,人命最大。他从小就这么想着,只要一线生机尚在,一切都有可能逆转。人死如灯灭,留下的只有一团黯淡的死寂。当滚烫的血飞溅于脸上,当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时,那粘腻而迟钝的触感让执明不禁害怕起来,如果可以,他情愿蜷缩在昱照山后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,做个世人口中的无能昏君。他从不曾在乎过旁人对他的看法,是苦是甜,心中自有滋味。

然而,当他拿起剑的那一刻,手起刀落,也是为着守护那些他所珍视的人,一命抵一命,他终究只是个赤子心肠的凡人。

儿时偷偷溜出王宫,街头那眯眼摸着胡须的道士曾替他算过一卦,“骄横奢侈,赤子心性,一鸣惊人,天下知。”当时不知,如今想来,当真是中了。可真如他所言,一鸣天下的代价是这般,他倒甘心怀念起那个终日只想着斗羊赏花的少年了。

“近日总见你神色躲闪,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

自那日执明生辰不久之后,又传来了新帝大婚的喜讯,一时间便是离天权王城尚属偏远的瑶光郡中也有所耳闻,方夜知晓后,又怎敢将此消息传达给慕容离。

“想来是与执明有关吧。关心则乱,你且安心,我受得住。”慕容离见方夜仍不做声,已是猜了个十七八九。

“属下……属下只是担心您的身体,眼下这花吐症发作得愈发频繁,又无从下手医治,若是再听了王上的消息,只怕会愈发严重起来。”

“其实我也有所预料,执明可是准备迎娶皇后了。也难怪,眼下天下几乎尽归天权所有,他如今正值青春盛年,相貌堂堂的年轻天子,又有着气吞山河的豪迈气度,怎不会令那些深闺少女倾心仰慕?况且,眼下大局初定,若是此时同那世家大族联姻,此举定是百利无害。”慕容离言语平淡,倒像是那萍水相逢之人,无关痛痒地评论一番。

方夜眼见他面上虽是云淡风轻,一双手却已背在身后紧握成拳,不由默叹出气来。依着慕容离的七窍玲珑之心,又怎会意料不到。他素来聪明惯了,凡事总爱先人一步,费劲心力地揣测,人前一张美艳如画的温顺面孔,人后又是一颗机关算尽的冷漠心性,只以为自国破家亡那日起,便已是无牵无挂的一抹幽魂而已。

怎奈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待到情浓之处,便是算准了剑刺入的角度,也只是敞开了胸膛,仍那人以利剑相向。

“大婚定在何日?”

“明日。”

“那可得抓紧了,你且按我平日里嘱咐的礼物规格置办起来,明日还得亲自去一趟……”慕容离絮絮嘱咐着,话语里全然不见从容之态。话还未说完,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,花瓣染了血,到底一副穷途末路的糜烂模样。

慕容离又起了烧,只是这次的烧来势汹汹,竟比往日都要来的严重。方夜向来自诩稳重,瞧见眼下慕容离这番衰败光景,也不禁红了眼眶。

他从来只听慕容离的话,像柄利箭,慕容离指哪打哪,百发百中。起初仅是因为瑶光王子的身份,他乡流落之际,同他这般的无根旅人便是自那一刻起,有了归属与信仰。他仰慕着他过人的才华,也钦佩于他潜心布局,只为光复瑶光的隐忍果决。慕容离是那样的强大与美丽,像是绽放于荒野间的蔷薇,有着孤注一掷的狠戾与决绝,这样的他,令人甘心沉沦。

只是,他忘了,这样孤傲狠戾的慕容离,也曾是安眠于羽琼花下,恬静天真的小王子。一旦褪去带刺的伪装,他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。眼前的他,喘着热气无力地躺在床上,仍由侍从将他随意摆布。

方夜已不忍再多看一眼。

他守着慕容离,一如往日一般尽心尽力,直至夜半,慕容离才稍稍恢复神智起来。

“我方才做起了梦,你可知我梦到了谁?”慕容离鲜少这般同方夜闲聊着。

“我梦到了阿煦,还有父王母后……他们全在花园里说笑着,”说着,慕容离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向往的神情,“他们见了我,都很开心,也同我讲起话来。”

“我向他们说了,我终于复了国,复了瑶光,只是……”这大概是头一次方夜见他露出这般无措的表情,当真如他所想的那样,梦回瑶光,慕容离,也不过是那个迷失在花园之中的小王子。

“他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兴,阿煦拉着我的手,一直说着对不起我,不该让我吃这么多苦,不该将兴复瑶光的使命让我背负……”

“我只是不知道,他们为什么要露出那么心疼的样子,明明……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呀。”

他又睡着了,只是手却紧紧地攥住方夜。他躺在一片花瓣之中,好似夏日午后小憩于花阴之下不谙世事的少年。那时水面清圆,风荷正举,日头刚刚好,所有世事的坎坷与颠簸还未曾出现,他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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